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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舍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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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时,父亲辞别人世的那个下午,我正从远方奔回家中,父亲却刚刚撒手离去,当下,我的眼泪就成串地滚落下来。那几日,母亲在屋子里跌跌撞撞,四处徘徊,神志一下子变得模糊异常,她不断地走来走去,只是低低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好端端一个家,散了!”

说起来,我们这个家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父母一生胼手胝足,辛苦劳累而积攒的那点家产实在可怜:两间小土屋,里头摆列着两张独头柜,一张已经散了架;四口大缸,有三口还是漏水的,仅能放置杂物;常用的,还是母亲的针头线脑,父亲的烟锅油灯;最重要的家当,还数那口一日三餐都离不了的铁锅。

父亲的丧事完毕,我们准备劝说母亲与我们同行。她十四岁上出嫁,早年逃荒要饭,四处流离,生了十二个孩子,竟有七个夭折于旧中国。我少小离家,全赖老父老母喂猪、喂羊供给念了大学。因此赡养伶仃老母,当属我的责任。不过那时,我还特别浅薄,总以为母亲是会欣然前往的,因为我工作的城镇,地方虽小,但诸般条件确实非贫穷苦寒的乡村可比。谁料到,我征求母亲的意见时,她神情竟格外木然,只是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违背过儿子的意愿,所以,也没有摇头拒绝。我知道,父亲离世带给母亲的悲伤与我们儿女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将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而无论是多么苦寒的家,毕竟还是自己的。后来我才懂得:母亲的家曾经必然是儿子的家,但儿子的家却未必是母亲的家。

我们离开老家那天,正是阴天,屋外洒着丝丝缕缕的小雨,天气正愁人。母亲在屋子里磕手绊脚地走来走去,她用抹布擦洗了每一个坛坛罐罐,那双神不由主的手把那方泥质的灶台抹抓的格外光滑。她最后一次跪着用扫炕苕帚扫了地,柜底缸脚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也最后一次把那架被气穿蚀的衣镜擦拭得纤尘不染……

车子驰离了老家,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担心,别离故土的打击会使一个心脏病人难以承受。

离开了穷家,住到了城里,我记忆当中的那位性格开朗的母亲却永远消逝了。从此后她郁郁寡欢,目光迟滞,一天到晚在院子里不安地徘徊,有时竟忘了穿鞋穿袜。我家的门口紧挨汽车站,清早起来,母亲就扶着托手下了台阶,慢慢爬过单位里小门的横杆,然后在汽车站的门口坐了下来。那时人群熙来攘往,南通北达的汽车呼啸掠过,阵阵灰尘洒满了她银白的头发。若有村人进城,母亲眼尖,会一下子冲过去拉住人家的衣袖问长问短,临了撩起衣襟擦眼睛,硬要拉住人家到我们家吃顿饭。我站在马路的对面寻找母亲,看着她竟至这般模样,好几次我在她周围的人群里徘徊,想起她苦难的一生,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

好在母亲喂养的那几只老母鸡也随她而来了。这几只来自穷山僻壤的鸡,从未见过大世面,它们战战兢兢,抱作一团,偶尔万分小心地跨出院子一步,立时就被左邻右舍的鸡给啄了回来。城里是喧嚣的地方,一会儿是汽笛长鸣,小贩呼叫;一会是剪彩的爆竹,流行的摇滚乐,此起彼伏,经久不断,搞得那几只鸡呱呱鸣叫,寝食不安。这期间,母亲就天天与鸡厮守在一起,她和它们互怜互慰,寸步不离。母亲往院子里一坐,鸡就亲热地围拢在她的身边。她摸摸这只,抱抱那只,青灰的脸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不幸的是,那年秋天,鸡瘟流行,五只鸡两天之内死了个净光。又一月,母亲病危,拉着我的手说:“妈想回家……”

穷家是妈人世的唯一牵挂。

随着父母的别世,老家的两间小土屋,至今冷落无人。这时,我才真真体味了妈的话:好端端一个家,散了。

住在城里,常思土屋,有时梦见:我与老父老母围坐在那口铁锅旁,一起香甜地吃着土豆。那盏老式煤油灯若明若暗,屋里的一切都看不清爽了,连同老父老母的脸……(孙莱芙)

[编辑:冯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