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救命雨过后,园子里的菜就爆发式地长起来了。
周末回家,母亲一趟一趟地往菜园子里跑,胳膊弯里夹着黄瓜、西葫芦,衣襟里兜着辣椒茄子西红柿。那黄瓜西葫芦长过劲儿了,又粗又长,立起来很有点吓人的气势。而茄子才展开一扎来长的腰身,小得叫人心疼,西红柿虽然泛出红脸蛋儿,但还欠点火候。母亲之所以不分文武到菜园扫荡一番,是因为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母亲望着地上横躺竖卧的黄瓜西葫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羊粪做底肥,就是劲大,你看那长成啥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就替自己种的西葫芦黄瓜做起了推销:“别看长得大,一点都不老。再说了,咱这菜一点化肥农药不上……”
我知道,她是怕我不拿。
我理解她的心情,必须拿,让拿多少拿多少。拿回来吃不了再送给朋友同事。每年夏天都是这样,只要自家园子的菜下来,我基本上就不买菜了,母亲种啥我们吃啥。只要是从村里拿回来的东西,绝对要物尽其用,浪费一点都是莫大的罪过。
母亲在给我装菜,每一袋子都装到扎不住袋口,再左掂量右掂量拿出来几个。
忽然,母亲问我们说不知跑右玉的车给不给捎菜。
母亲这是想她二女儿了!
妹妹工作生活在右玉,虽然寒暑假、过年过节回来,但在母亲心里,对这个老闺女的牵挂因为这一段将近二百里的距离而更为深厚,每当妹妹走的时候,她倚着大门口的砖柱子一眼一眼看着人家的车开出巷口。回身就自言自语重复那句话:“哎!给的远了……”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不知道是因为性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够暖心,算不上小棉袄,和母亲的交流沟通不是很到位,有时候甚至还对她的某些做法不大苟同甚至时有微词。因此,母亲好像在我这儿老是有点放不开。我知道这里的根源,我曾经脾气不好,把她给惊着了,她时时处处怕惹我不高兴。比方做饭,她粗放,我精细,只要是我在,吃什么怎么做,她总要征求我的意见,谨小慎微,小心翼翼。这些年,只要我回去,上灶的一定是我,她就听我指挥给我打下手。等我做好饭菜,坐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检讨似地说:你一上手,妈越发啥也不会做了。
我和父亲的沟通交流多一些,我们之间谈论的都是“大事”,家里的,家外的,国内的,国际的,不论谈什么不论对错都在一个频道上,这种一致甚至可以夸大成“灵魂的默契”。每次回村,当我们父女俩海阔天空如入无人之境地畅聊时,母亲插不上话,出来进去少抓没拿,好像是个局外人。有时,我也试着把她带进话题,提问式地征询她的意见,我说:“妈,你说是不是?”母亲在根本没闹清楚我们谈什么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和妹妹就不同了,娘儿俩在一起做饭,分工合作,不紧不慢,还不误说话,一阵儿嘁嘁嚓嚓,一阵儿咯咯啰啰,说到好笑时就嘻嘻哈哈。
所以说,我妹才是我妈的小棉袄。
可是这个小棉袄走远了,不能一挑腿就回来。
这二三年,我妹回来几次屈指可数,尤其是去年,响应政策号召,高龄怀孕,喜提一只小福虎,回来总有诸多不宜。母亲不止一次正颜厉色地警告:娃小着哩,吃不住抖擞,别回来!想外孙子了,她就反反复复看手机视频,边看边情不自禁地咿咿呦呦,好像不是隔着屏幕,而是到了跟前。孩子咯咯地笑,孩子摇摇晃晃沿着茶几走,孩子一连声地叫爸爸妈妈,孩子捧着橙子吃到满脸果汁果肉……这些小视频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回看。
母亲说:立秋后,开学前,天气凉下来不知道能来几天不能?
不巧的是,小福虎病了,妹妹回娘家的日程只好往后推了。
听到外孙生病,二女儿不能回来,母亲长长地“哎”一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坐在菜园子的半截矮墙上,望着满园子滴里嘟噜的菜落寞出神。
母亲说:“这么多菜,我咋也得叫我二女儿吃些。”
弟弟说:“看你那心操的,你当你二女儿挨饿呢,人家稀罕你这点烂菜?”
母亲有点火了,瞪起那双曾经很有威慑力的眼睛看着弟弟。但也仅仅是看了那么十来秒,及时地就把这火搂住了。以她早年的脾气,这火一上来一定会很猛烈,光是神情声腔就能产生压倒性的气势。但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她的火苗也萎缩了不少。尤其是对儿女,她的不满甚至愤怒只需在胸腔里多转几个弯,就消解得差不多了,流露出来的只有不被理解的无奈和祈求理解的可怜——成年后的我其实最怕她这样,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母亲的无奈、失望、可怜更叫儿女心颤的呢?
弟弟也认事,赶紧说:捎吧,明天咱就捎。
我说:“不知道人家咋算?”
母亲一听弟弟同意给代办捎菜事宜,脸色不再阴郁,她爽朗地说:“人家要多少给上多少!”老人家那个豪横啊,那个不差钱儿的姿态,又恢复到了压倒一切的绝对自信。
夕阳下,母亲钻到黄瓜架下,摘她的不上一点化肥农药的大黄瓜,摘她的长成枕头一样的西葫芦,还有那些沙瓤西红柿。她一抱一抱又一抱地往出送,着急忙慌,她要抢在我和弟弟制止她前多摘一些。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弟弟压抑着笑,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什么都不要说,绝对服从就对了。
这次捎去右玉的蔬菜估计有一百二十斤,运费二十元。
捎去这些菜,母亲终于安心了。
那些菜是母亲像侍弄孩子一样侍弄大的,那可是没上一丁点儿化肥,没打一丁点儿农药的纯绿色蔬菜啊。(杨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