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又一帘的秋雨在空中飘落,听着雨被车轮碾压得粉碎的声音、想着暮暮沉沉的天气,感觉秋天在不经意间已滑向了光阴的深处。雨来、风来,整个小城都是慌乱的、肿胀的。
望着窗外街道上匆匆行驶的车、行走的人,我突然想起了少时故乡的秋雨。
初秋的雨,在乡下是寂静的。午后,花是花的模样、草是草的样子,牛在草厩里慢吞吞地嚼着湿漉漉的岁月,鸡因觅不到食,咕咕着早早挤进了鸡窝。女人们不用去地里,就从针线笸箩里拿出鞋底,三五人坐在一起,黄黄的麻绳在鞋底上下穿梭飞舞,女人的怀里早已是刺啦啦的纳鞋底声,贪睡的猫儿眯着眼睛、蜷着身子一动不动,窝在火炉边上早已睡得天昏地暗。好安静呀,安静得可以听见雨从瓦檐上滑落,敲着木窗棂、密密地落在土里的各种声响。我想,乡下的泥土真是慈祥极了,秋雨落下来时,有泥土暖暖的怀抱就着,一定不会疼。
那时候下了雨,我们是不带雨具的,也没有雨具可带。校园里,零星地飘着几把吸引了很多眼球的长把黑雨伞,大多数同学能戴一顶发黄、发黑的草帽已是不错的选择,有的则是从家里顶一块塑料布,如一朵云飘着,一路飘到了学校。下课后,我们如雀儿一样飞出教室,在雨中奔跑着、追逐着。男生则是双手挖一把泥土,就着雨,用手均匀地抟几个回合,然后捏成一个空空的泥窝窝,趁女生不注意,“叭”的一声摔在地上,声音脆响,泥窝窝的底层破个洞,女生被猛吓一跳,调皮的男生则笑着扬长而去——坏坏的男生,窃喜的小女生。
孩子们用一把土和着水,就能玩到极致、玩出心情,任何时候,精神的富有都远比物质的可得更让人愉悦、更让人回味无穷。
深秋时,原野到处裹着成熟的芳香,人们在等着秋黄,农作物在等着归仓。等啊等,等着镰刀、等着笑脸点燃收秋的火焰。
一场秋雨降临了。第一天,人们不着急;第二天,便有些人坐不住了。天擦黑时,时不时从屋子里走出来望望天边还挂着的雨线,盼着能裂开一道彩霞多好。“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人们收听不到天气预报,往往靠着祖先留下的常识,靠云识别天气状况;第三天,人们就开始嚷嚷道:天塌了,天塌了。当时的我并不懂大人们的焦虑,只顾在自己玩疯的天地里畅游,想着下雨多好,可以挽起裤腿、脱掉鞋子蹚着泥汤汤,享受那种被水抚摸的感觉。
记得有一年,秋雨绵绵,不见天晴,父母急得团团转。玉茭可以缓上几天收,但谷子已不能再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地里烂掉。于是母亲果断卸下镰刀把,冒着雨披着油布用镰片子在谷地里光掐了谷穂,装进麻袋扛回了家;被掐了谷穗的枯黄谷秆,傻傻地挺直了腰,一脸的茫然……
看着母亲混着泥、雨水的脸上又流露出来的兴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秋天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他们不仅仅是在收秋,更是在储存来年的春天——一粒秋收的种子方可孕育一个有希望的春天。秋天,收秋的意义远超过书本上描写秋天的美丽不知多少倍!所以要抢秋,抢沃野带给他们脚踏大地的幸福感、希望感。
我们村是乡政府所在地,设有小学和初中(最早还有高中),方圆几公里的孩子们都要到我们村上学。范家庄、宋家庄与我们村有河相隔,下大雨河水涨过桥后,这些村的孩子们就不用来上学了。柳树村、前后西常村等这些村与我们村有着一段马路,但进到村子里还有近千米的土路,一旦遇上雨雪天气,往往寸步难行;特别是秋天,连着下雨,路都被下软、下塌了,学校门前的一道陡坡,已是泥洼洼一片。这些邻村的孩子依然坚持上学,有的走路、有的两人伙骑一辆破自行车。走到村子路口的土路时,自行车不能骑了,就推上走,黑色的污泥卷了自行车的链子,他们就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或抬着,一步一步和着泥淖向学校走去。
风凄,路泥泞,孩子们稚嫩的脚下和肩上承受着太多的沉重和艰难,但再凄清的秋雨也不能锁住孩子们勃勃的青春,走进教室,虽戴了草帽、披了油布,却也被淋成了落汤鸡,青春的小脸上还滴答着不曾被拭去的雨水,头发一缕缕贴在额上,衣服、裤子全部湿透,鞋子被污泥裹住,他们乐呵呵的脸上找不到秋雨的惆怅。阴雨连绵的秋天,没有一缕太阳光,真不知他们湿透的衣服何时能干?
后来,国家实现了村村通公路工程,通往学校的那道陡坡经岁月的辗压失去了它昔日的威严,宽宽的水泥路从学校门前迢迢而来又遥遥伸向远方。乡村振兴战略使得故乡焕发出它未曾有过的美丽,乡村学校教育也成了国家教育一个不可忽视的重点。整齐亮堂的教室、大操场、挺拔的梧桐树,更让我想起了我曾在这里学习的一幕幕场景,老师、同学、糊着报纸透着风的木头窗户、冬天烧火时烟熏火燎一教室的浓烟……记忆如秋,秋如记忆,缓缓而来,又渐渐沉寂。
站在雨中,一片树叶无力地跌落在我的脚下,我俯身捡起,想起了一位作家的话:我愿世界上的每一朵花都能好好地开着。我暗许:我愿故乡秋风、秋雨中的每一片叶子都有一个好好的归宿。
杜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