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河岸,越过沙坝,满眼农田。玉米刚从白色条状的地膜中起身,叉着明晃晃的阳光。玉米的心事很绿,它知道繁盛就在眼前,秋天焚烧的时间还远。
我很困乏,这好像和疲惫是有区别的,因为这种感觉大部分来自腰部和腿脚,离大脑还有很远的距离,和心灵也似乎关系不大。从早上5点起床,6点开始行走,沿滹沱河走了近6个小时。一行人的眼光都在急切搜索。离路边不远的玉米地中,有一棵高大孤独的杨树,它播撒的阴凉,成为不错的暂息之地。
众人或站或坐,我寻一块草地,放大自己躺了下来。几为平地的土堆旁正好有一块断砖,将遮阳帽垫在上面,做了枕头。背下的尖草遭了压迫和讨扰,纷纷举着长矛抗议,但很快于重压下屈服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穿下来,分不清是树叶拨弄光线,还是光线挑逗树叶,我看到树叶在蓝色的天幕下青一眼白一眼,呈现出很复杂的表情。
我觉得还是闭上双眼的为好。眼帘上白光闪烁。少年赤身站在河中,反复调整角度,用那块不规则的镜片晃动树林间挑菜的小姑娘。他们在同一教室还没开始学物理,少年已过早地懂得利用太阳的反光,去表达不知道的意思。他在厕所斑斓的墙面写下她的名字,尿碱剥落时,嗅到了来自身体的味道。夜晚苦菜的清香,会迅速将她和他长大,一会儿是小白鸽,一会儿是苦菜花,拼命把她想象成她们,一些黏稠的愿望就喷发了。她的小名叫草香,她现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哪天去找她,问问她书包里的弹弓还在吗,再不做这事,时间真的不太多了。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拍手时,我觉得脖子上很痒,不用问,它们细碎而迅捷的脚步,儿时就熟悉。蚂蚁并无任何恶意,是我阻了它们的行程,就像刚才我们翻越沙坝,沙坝割断了我们的心情,它们和我们一样,因此变得更加迷茫。我喜欢河,是因为它的自由、开阔和寂静,想在她的臂挽寻求宽松。人间太拥挤了,想不到这里也变得如此窘迫。农田和河岸挤,芦苇少了,垃圾和草地挤,树木稀了,农药和河水挤,水不能喝了,青蛙和蜢蚱不知哪里去了,鸟找不下吃的了。
我知道阳武河和滹沱河汇合处,有两个好听的村名,上合河与下合河。这次没看到两河交合的水面,连阳武河的河道也没寻见,心上平添了几丝忧伤。一条河的断流和消失,不会比玉米的价格更引人关注。早些年,我们和草香背着干粮,扛着红旗在这段河滩上种过树。记不得那时河水是否浩荡,水草是否丰茂,但我愿意把这些添色加彩地想象得更好,只是如今找不见旧日的一点模样了。她从河边捡了一枚卵石,试图用小刀刻字,那时我们刚学会使用海枯石烂来表情达意。卵石坚硬如铁,她改在树上刻了我的名字,卵石埋在树下,说好高中毕业后一起来寻的……一条沙坝横亘于前,遮掩了两岸的一切。这事她肯定忘了,我也是到这里才想起。现在只好把这些按小说的模样重新构思。
四肢大展,筋骨变得松弛开来。多少年了,不曾和土地如此全面的贴近,平日行走,也大多隔了沥青和砖石。现在我真真切切嗅到了泥土的腥味,甚至还有死亡的气息。这一定和足够的松弛有关。身下几为平地的土堆该不是坟墓吧?后脑下的那块断砖该不是祭灶吧?如此推测,那这棵高大孤独的杨树就极有可能是插丧棒长成的。背下突然凉气袭人。
睁开眼,见几只喜鹊在树梢盘旋,它们是好消息的预言者,和死亡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知什么原因,现在乌鸦不常见,连猫头鹰也濒临绝种,是不是它们都在配合人们回避死亡。人们越来越不喜欢讨论死亡,更多的话题是血压和血糖。我家南面场院里杂长着槐树柳树,当然也有杨树,比眼前的这棵还高。每到夏天,它们总试图将房屋打包,好拎到另一个地方收藏,只是一到冬天,树叶抖尽,包袱皮变得千疮百孔,房舍就兜不住了。成群的乌鸦填补不住其中的空隙,它们没一个长得好看的,叫声也不好听。大舅老普一口一口吃早烟,烟锅忽明忽暗,和整个村庄一样平静。我看见了一只猫头鹰落在了杨树顶端的横枝上,蓝色的幽光让人昏昏欲睡。我扯扯老普的后襟,猫头鹰冷不丁叫了一声。老普骂声嚎死呢,赶紧拉上了布帘。他后来又悄悄说,明天村里肯定又死人呀。那之后的所有夜晚,每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我就用被子盖住头,梦里一会儿白无常,一会儿黑无常,充满对死亡的恐惧。
我还看见几只河关关在斜翅滑翔,它们可能是这条河流上除麻雀和喜鹊之外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听耀庭老弟广征博引说鸟,始知河关关的学名叫灰头麦鸡。这名听上去俗了点,却原来是著名的雎鸠。或许因为它们像鸡一样不太挑食,有鱼时欢欣,吃虫食草时亦无怨言,它们才从比《诗经》更久远的年代一直叫到现在。那些高贵的鹤和鹳,拣尽寒枝都不栖,总想着诗的纯净和远方的浪漫,栖息和觅食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它们的身影越来越罕见了,因此就被列入保护名录,连猫头鹰也成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
天空并不因平凡和珍稀给事物命名,所谓高贵和卑微皆来自辨识者的定义。想到此,我便有了河关关的羽翅和眼睛,甚至比它飞得更高,但看到的却更虚幻。当地球变成核桃大小时,所谓奉为神灵的山川河流不及一缕青烟。阳武河、滹沱河在地球上没什么了不起,多它一条少它一条,并不影响星球的旋转,断流也罢,消亡也罢,或沉默不语,或喧哗躁动,都是生命的一种状态。川上逝者如斯的叹喟概发自老年的孔子。青春的本质是挥霍,生命因挥霍才变得美好。刚才在一弯翠绿如毡的草地上,几个年轻女孩子围在我周围拍照,毫无男女间的暧昧。她们在河中击水嬉闹,银白的浪花不识忧伤的味道。我明明喜欢她们,每想及此就深感无耻。滹沱河流水浑浊浮浅,除了几丝波纹,连浪花都不显,沙坝的构筑纯属多余。我立于岸边欣赏她们,突然觉得白发和皱纹已将青春削解殆尽。人生许多错失会给记忆提供鲜活的素材和长久的回味,如此,生命如可重来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
远处传来中巴的鸣笛声,找棵树躺下来只是一时的享受。每年大年三十,跪在姥娘和大舅老普的坟尾,几块砖搭建的祭灶供奉一些我们平日喜欢的食物。姥娘40岁刚出头就守寡,昏黄油灯的长夜,纳鞋底的麻线牵引的只有一个故事,她年轻身心有没有过涌动的欲望?姥娘牵我走过墙根,晒太阳的几个白须和黑胡的长者,叹息说,若在大清,咱村该添一座节孝坊。我还记得,她一眼眼看着我和草香,长叹一声。你这个妈,这么好的娃。双膝离地,看看周围挤满的坟和稀疏的上坟的人,每年都不见草香,她们全家都在那个遥远的城市,村里没什么亲人了,而我实在又算不上。
刘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