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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广武明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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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我们驱车来到有着“最美野长城”之誉的广武明长城。

那时太阳还未完全西坠,像位半遮面的新娘,给天空抹出一片娇羞,红红的,粉粉的,艳艳的,只见三四片巨型的云彩聚集在她身边,像一座座雄伟庄严的宫殿,又似一座座昂扬高亢的城楼。几只喜鹊在如剑一般直插云霄的小叶杨上驻足,又朝遥远的天际飞去。

到达景区后,只见三三两两的游人正从蜿蜒的古长城上走下来,穿越轮回千年的时空和雨雪,他们缓缓向我走来,又与我擦肩而过。只听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这日暮时分的山间回响……

广武明长城位于朔州市山阴县张家庄乡新广武村,始建于战国、秦之后,后多次修建,明洪武七年、明万历三十三年又对长城进行大规模的重修包砖,如今,广武明长城是我国现存世砖包墙体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内长城。

“千古胡兵屈仰止,万重血肉铸安宁。”长城,曾牵系着国家安宁天下苍生,如作家余秋雨所说,长城又是中华文化之主线,它借秦始皇之手在天地间划下一条线,一条区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天地之线,它见证着两种文明的冲突与融合,又见证着中华民族的繁荣和进步。

广武明长城,便是长城的一个典型缩影。

以前我曾多次来到广武明长城。我曾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去遥望一座城,那是一座古老的从时光尽头迤逦而来的辽代古城,我多少次走进那座城,又多少次走出那座城,我心里清楚,那座城就是我从小在上党戏中便得知的杨家将英勇抗敌故事的发生地,那座城就是离我们很遥远的北国也就是历史中的大辽所在地,那座城就是相传青牛与白马相遇、神人与天女结合而诞生的契丹族的生存之地——在中国北方统治达两个世纪的大辽王朝曾在此筑城屯兵,与广武明长城遥遥相望,从此,这边塞旷野在苍凉的鼓弦深处,演绎出一曲粗犷的千年绝唱。

我也曾站在弯弯的月亮门前,去眺望夕阳西下的汉墓群。我听到了旌旗猎猎、万马奔腾的声音从长城脚下疾驰而过,那是汉朝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和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带领他的将士们而来,他们跨过滹沱河、穿过雁门关,来到这里。那天阳光正好,这位皇后的亲弟弟、一生都在抵御匈奴的卫将军,深知此处的重要性,这里是中原王朝防御强悍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关隘。他曾抬头仰望这连绵的群山,也曾放眼远眺这幅员辽阔的雁北大地,不远处便是大汉王朝的敌人——虎视眈眈的匈奴,他们肆无忌惮地想用一路铁蹄践踏这恒山沟谷,于是,匈奴的马鞭和汉朝的牛鞭甩在了一起、敌人的草原和我们的庄稼撕扯在了一起,他们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弹奏出一部宏大而又悲壮的历史交响曲。

金戈铁马,往事如昨。

广武明长城的形成,源于中原政权对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防御,历史上有“欲图雁门,首取广武”之说,攻破广武,才能逾越雁门天险,进而挺进中原。因此,广武明长城便在群峰险要处修筑,它东临雁门关、西瞰宁武旧城、南通五台山、北达云冈石窟,进可攻退可守,成为中国历史上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发生战争的重要据点。

如今的景区比之前大变了模样,我沿着景区那一溜古朴的青砖向上攀登,西边的天际只剩最后一抹粉红,遥想当年,我不知那半遮面的娇羞新娘是否等来了她苦苦思念还在戍边的心上人?我不知那位戍边的将士是否已经放下思乡的羌笛,穿过雁门关与娇妻团聚,共话巴山夜雨共剪西窗红烛?

在气势磅礴的广武明长城城墙根散漫地走着,我的内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感慨我得以如此近距离地走近它,去聆听它尘封在苍凉历史中的古老心音,此前,因为各种缘由,多少回我只能与它远远相望,在大运高速上,穿过幽深幽深的雁门关隧道,仰望那群山之巅蜿蜒曲折、气势磅礴的长城,我知道,从某种角度完全可以说,它是塞北大地上的一座历史博物馆,也是半部中国文化史。

广武明长城将千年历史浓缩在厚厚的黄土层里,铺展在千山万壑万里江山之中,它沉默着矗立在那里,也许因为深厚而沉默。站在城墙下我向上望去,只见城墙足有几层楼高,像巨人一般屹立在天地之间,屹立在“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的雁门关前。这是一堵厚厚的土墙,间或看到半山腰有几排砖的痕迹,走近一看却无砖,只留痕迹深刻在这高大的墙身里日晒雨淋。这古城墙的残壁,记录着多少春夏秋冬、记录着民族多少的兴衰荣辱,所有的过往,都嵌进了它巍巍的身躯之中。城墙上不知名的野草在向行人招手,我不知塞外强悍的风如何呼啸着从这野草的身旁飞过,它在当年悲壮的古战场上,如何一年又一年地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野草、炮台、敌楼和气势磅礴的古长城,它们一年又一年地在这里固守,“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它们可曾亲眼看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可曾亲眼看到赵国大破林胡、楼烦?它们可曾见证秦将蒙恬于此地西南筑城、养马备战,使得此城又称马邑城?又可曾见证大唐盛世将马邑改为朔州,从此朔州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又可曾见证唐御突厥、宋抗辽丹、明击瓦剌?又可曾见证杨家儿郎勇闯幽州血战金沙滩?

月儿弯弯照九州。

“离月亮门还有多远?”我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问,此时天已现蒙蒙夜色,我不敢再向前走。

“不远了,拐过去就到了。来一趟一定要登登月亮门。”相随的朋友一口浓重的朔州本地话,带着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融合之地特有的豪爽大气。

据史料介绍,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中秋之际,巡抚都御史李景元携兵备副使李茂春、左参将陈天爵、管粮通判蒲嘉伦终于修筑成了广武段的长城,其妻(明朝大将徐达曾曾孙女)亲自设计了月亮门所在的这座敌楼,并命名为穿心楼。2016年10月3日夜,新月如钩,忽而狂风怒吼、骤雨磅礴,月亮门的东半部坍塌了,只留下这擎天一柱。2020年8月6日,有关部门运用3D技术修复的月亮门再现昔日风采。几百年风风雨雨的穿心楼如今只留下残留的部分瞭望口,被旅游爱好者称为“月亮门”。

于是,伴着城墙根夏虫的鸣叫、伴着脚下咯吱咯吱的木板声,我在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逝去、夜色毫不犹豫地在塞外拉上大幕后,登上了月亮门。

月亮门依旧,还和几年前见到它一样,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又真实地发生过。站在这群山之巅、站在这弯弯的月亮门下,月亮门前那万丈绝壁,莫名让人有种悲壮。

我听到了孟姜女在长城边悲痛欲绝的恸哭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怎么一转眼便化为了灰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怎么转瞬间便化为了泡影?凄楚的哭声让恒山断裂、让河水倒流。这位从《春秋左氏传》《礼记·檀弓》《孟子》便有记载的孟姜女,这位不远万里来寻夫的柔弱女子,如何用她弱小的步履丈量这万里关山?如何用她瘦弱的身躯抵挡那漫天的风雪,才来到这万里长城脚下?

我看到了一头又一头的毛驴驮着石块由远及近而来,它们从遥远的黑驼山蹒跚着而来,巨大的石块将要压倒那个刚刚离开母亲的小毛驴,它想停下来,它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成群结队地洒落在地。

我听到了一位明朝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他强迫自己砖要一块一块整整齐齐地砌起来,这个干了一辈子的老工匠,为了不再战争,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到这里修长城,但他已经不再年轻,再也不能一口气干到天黑了。他不想在这里了却残生,他想家了,一滴浊泪滚落,落在冰冷的城墙上。

风吹来,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看夜色笼罩下长城脚下的那片土地,只见万家灯火如点点繁星挂于天际。西边那大片繁星下的土地该是朔州,北边那一片灯火温暖的该是山阴城,这里,如今已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这称得上千年一叹、千古奇观、人类杰作的伟大长城,在这山河之间,如今变成了寻常风景。我们在悲怆绝美的风景中,去探寻历史的起点,去叩问人类生命价值的终点。

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此时,群山静寂、天地安宁,唯有这塞外的寒凉之风,同雄浑壮阔宛若游龙的长城在天地间一块飞舞。(史慧清)

[编辑:杨婷婷]